杭城纪事

72、75年,5岁至8岁这段时间,我是在杭州舅舅家度过的,这是一个三世同堂、有着4个哥哥、2个姐姐的大家庭,我这个妈妈的独生女从此有了一个热闹而生动的童年。

下城区仙林寺七号,由于城市改造,原址已无迹可寻,但它存在于我与哥哥姐姐们共同的情感记忆里,一幕幕场景,一件件事,一个个人,五十年后仍活跃在脑海里,亲切有趣,忘不了。

仙林寺是一个功能齐全、不小的居民区,区内有宽宽长长的巷子,有实木圆柱撑起的连体房屋,有夹着稻草砌成的泥墙;放学后,孩子们成群结队从小学校里走出来,穿梭于拐角的小杂货店;礼堂里放映电影,甚至有《列宁在一九一八》这样的外国电影。平时,我会跟着家里年龄最小的陈鸿哥哥到处跑,跟屁虫似的,隔三差五跑到礼堂的铁门里,将各个角落看个究竟。

我们所居住的七号,住着8户人家,5户围着一个大天井,右边的过道通往另3户人家。跨过七号“墙门”古旧的木门槛,经过一段结实的泥土路,有褐色原木房梁支撑的屋顶遮挡,所以风吹不着、雨淋不到。记忆中最有特点的,是大天井中间的一口圆井,邻居和家人们所有的生活用水,都要靠这口井,寒来暑往,冬暖夏凉。大人们有一套熟练的、从井里打水的功夫:把系着绳子的空铁桶放到井下,靠近水面时,拽着绳子上下左右甩几下,将铁桶沉入水中,待到桶中装满井水,则左右手交替着收起绳子,铁桶“哐当哐当”撞击着井壁,被一路提上来,一桶水就这样打好了。那时,我常常好奇地趴在井口向下探看,可是,除了黑洞洞的深井和取之不尽的井水,别的什么也没有。

舅舅舅妈是大家庭的一家之主,我这个不在妈妈身边、上海来的小孩子得到了他们特别的照顾和优待。在物资十分匮乏的年代,每天午觉醒来,我可以在一个广囗大玻璃瓶里,取一块专门为我准备的圆饼,上面有时撒着白糖或芝麻,香香脆脆,其他哥哥姐姐是没份的。

舅妈高大白晳,心地善良,爱听越剧,总是笑着说话。那个年月,路上经常碰到乞讨者,俗称“叫花子”。记得我亲眼见过一次,一个蓬头垢脸的男孩上门要饭,舅妈二话不说,打了一盆热水,让男孩子洗脚,给他干净的袜子穿上,吃饭,把他送走。舅妈走到哪里,经常随身带着我,去得最多的是她的工厂。一间很大的印花车间,热气腾腾,舅妈与工友们说话,我站在一边。只见一个长长的辊筒被推送过来,打好的花样便在织物上应运而生,人推着辊筒来回走,花色一层层套印上去,越发好看,十分神奇。

舅舅话少,精干,常常写信,在区商业局工作。逢到过年,舅舅给每个孩子发压岁钱,当然少不了我的一份。平时没零花钱的我,就等着这一刻,眼巴巴看着一枚簇新的伍角钱纸币从崭新的牛皮纸信封里抽出来,多么欣喜!我一拿到压岁钱,就直奔拐角的杂货店,将眼馋了很久的糖糕收入囊中,全然顾不得舅舅事后的数落。舅舅平时偶尔说笑,什么话都藏在心里。

家里最老的是“娘娘”,人瘦,话多,脸上满是皱纹,会对着调皮的男孩子骂山门,但却从来没有骂过我。妈妈来杭州,娘娘会在妈妈面前,一遍遍重复夸我对她的礼貌,比如说,放学回家看见她,我总是最先叫一声“娘娘”,然后径直走到最里面的一间屋子,做作业去了,学习上从来不需要大人操心。妈妈也会买一些生活用品给娘娘,让她高兴。最后一次见到娘娘,她已坐在床上,不能走路了,但精神还是不错的。

哥哥姐姐们是我的玩伴,特别是最小的陈鸿哥哥,还有慎、白姐姐,那时也不过十来岁吧。过年的时候,哥哥姐姐们一大早起来,去菜市场排队买难得的猪肉骨头;夏天,我们将圆滚滚的西瓜浸没在井水里,吃起来透凉透凉的;春天,小哥哥姐姐们斜跨军书包、脚穿绿军鞋,徒步青山绿水间,或上山挑野菜,杭州城给了孩子们得天独厚的条件,钱塘江、西湖、六和塔、虎跑泉、灵隐寺……无不留下了我们的足迹。与我年龄相差比较大的是建民哥哥和“老虎”哥哥,老虎哥哥从部队复员,在报社工作,将高干的女儿娶回家里;而建民哥哥则娶了特别爱干净的丽娟姐姐。如今,他们都是安享晚年的老人了。

杭州,这座风景秀丽的城市,给了我那么多童年的欢乐与回忆,如果没有那段经历,我的童年是多么苍白。当年带回上海的,是一口纯粹的杭州话语,而如今,即便我不会再讲杭州话,但听到它时,仍像听到乡音那么亲切。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词:江南好,风景旧曾谙;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。能不忆江南?江南忆,最忆是杭州;山寺月中寻桂子,郡亭枕上看潮头。何日更重游!每每读到,令人怀想。